涼州以北，鏡湖以南，原本該是這個季節雲浮最美麗的所在，但是現在已經累累危房，處處星火，遍地焦土了。

天滄在這裏遇到了雲浮最激烈的抵抗，被拖住了前進的腳步，在閃電一般拿下了鏡湖周邊三座城池之後，這些時日裏再未有存進。

天滄那邊咬牙切齒，雲浮這邊卻也並不輕松，要知道為了拖住天滄的陣勢，雲浮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連作為統領的雲殤也不例外，數日之前，他在陣前被對方一支利箭射穿了肩膀，如今都還沒有痊愈，拖了這麽久，之後傷口都有些潰爛，怕是以後要留下些後遺癥了，但是哪怕是這樣雲殤也不能後退半步，因為他如今就是這支隊伍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倒下了，那麽這支軍隊尚存的那最後一口氣也就垮掉了，他們身後就是雲浮涼州，那裏是雲浮的皇都，更有著許多百姓，他們退無可退。

當日雲殤帶來的那些年輕人，如今已經死傷大半，雲浮也好天滄也好都是勉力支撐，就看誰的一口氣更長罷了。

入夜，雲浮陣中的軍醫來為雲殤包紮傷口，這位將軍每每上了戰場總是會帶著一身傷回來，讓人看著心驚。

最開始軍醫這樣的舉動完全是因為雲殤皇子的身份，所以對他格外照顧，但是現在大家是真的希望雲殤不要倒下，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似乎只要他在大家就還能夠看到一丁點的希望在不遠處等著他們。

“殿下今日可好？“這已經是軍醫每次為雲殤診治的時候必問的一句。

雲殤每次的回答也都和今日一樣，“尚可。“

但雲殤的尚可每次都讓人觸目驚心。

今日他的左臂上又多了一道傷口，血肉都向外翻著，而由於沒有及時處理已經和雲殤的裏衣粘連在了一起。

作為軍醫這樣的傷口自然看了不少，但是每一次在雲殤身上出現，他便要多出幾分心疼來。

“殿下也太不留心了。“軍醫一見就知道雲殤肯定沒有及時做過處理，因此埋怨道。

雲殤卻是滿不在乎地笑笑，也不說話，只是任由軍醫數落。

軍醫熟練地用酒清理了傷口，用火燙過的刀具小心翼翼地將雲殤傷口的碎肉和衣服殘存的碎片剝離開，最後才將他左邊的衣服全部撕開，為他細致地包紮了一下。

“殿下以後若是還想拿劍就多少小心著些。“軍醫打好結後有些憂心地看著雲殤道。

“知道了。“雲殤點頭道。

每次都是這樣，哪怕是之前那道要命的箭傷自己為他拔箭出來的時候，他也是這幅雲淡風輕的口氣，活像是這些傷口不是砍在他的身上，他還從來不肯讓自己用些鎮痛活著安眠的藥物相佐，說是不能夠讓自己失去意識，所以有時候縫合刀口就這麽硬挺著，但除了偶爾皺一皺眉頭，這人從來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響，若不是忙活完後，能夠看到他一頭的汗，軍醫真要以為自己醫治的不是人，而是一根沒有感覺的木頭。

他想讓雲殤歇歇，但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那次最嚴重的箭傷也不過是讓他躺了兩日而已，最後他覺得自己能夠起身，就完全不顧眾人的阻攔又沖到了最前線去，如今不過是一記刀傷，自己說了怕也是白說。

“天滄還不肯退嗎？“這幾乎是軍醫每日都要問上一回的話。

是的，還不肯退，雲殤不知道支持這天滄將士的是什麽，但是雲殤隱隱能夠感覺到，那理由必定和自己的伯仲之間，支撐對方也這樣苦撐下來，就看到底是誰先耗盡那最後一口氣。

見雲殤沒有回答，軍醫也就收攏了自己的藥箱，和雲殤說了告辭。

每每到了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雲殤就會大睜著眼睛，和衣躺在自己的帳中，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多少個夜晚無法入眠，因為很多時候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夢中自己的故友親人一個個血肉模糊的倒在路邊，他甚至還夢到過雲歌，夢到過雲歌慘死的場景，這時候他就會一身冷汗的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這個被看作是所有人支柱的年輕將領，心中也有著深深的恐懼，但是他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內心的膽怯，也沒有人能夠給他支撐，陪他度過這樣難熬的夜晚，他就只能這樣大睜著眼睛，讓自己時刻保持這清醒，因為他害怕，害怕那樣的夢再多做幾次，他就要陷入崩潰之中，再也無法拿起手中的長劍，去和天滄作戰。

雲殤最後迷迷蒙蒙睡去，第二天清晨他接到的卻不是天滄的戰報，而是來自雲浮涼州的一紙詔書。

雲殤將詔書拿在手上，遲遲沒有動作，他手下的將領們從來沒有見他這個樣子，遂開口道：“殿下。“

雲殤將手中的詔書遞給了眾人，一個人倉皇地坐在了椅子上。

涼州讓他們撤兵。

撤兵。

雲殤心中有些茫然，他們在這裏苦守數月，死傷無數，最後竟然全部付之東流了，他實在是不知道之前的堅持是不是有意義。

看過了涼州傳來詔書的眾位將領都是一陣漠然，他們不知道涼州下得這道命令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是他們知道若是他們後退半步，天滄就能夠長驅直入了。

“殿下，我們…“跟著雲殤出生入死的將領們有的甚至哽咽不已。

雲殤雖然對涼州的命令有些不解，但他冷靜下來後也清楚，一定是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他了解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他是不會做下這樣的決定的。而考慮雲浮的情形，雲殤不難猜到，應該是南邊出了問題，穎川怕是已經丟了。

丟了穎川，自己的抵抗就已經全無意義，再堅持下去就是腹背受敵的情況，如今他們只面對天滄都已經力有不逮，若是雙線作戰，雲殤自問他不是戰神轉世，一丁點勝利的可能都不會有。

若是這樣，自己父親的選擇就很好理解了，穎川丟了，沒必要在北境浪費時間，這些年輕子弟都是雲浮未來的希望，只要人還活著，就還有希望。

眾位將領都是雲殤一手選擇提拔上來的年輕人，都是一身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甚至有人搬出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話來，群情激昂，就等著雲殤發話呢，但是雲殤和雲城配給他的那位有些年紀的副統領卻是一起沈默了。

中軍大帳之中沈默良久，大家見雲殤遲遲沒有答覆，便漸漸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殿下。“

“大人。“

雲殤最終朝著這些人的眼睛一一看過去，忽然就有些明白了自己父親的心意。

“我們，撤兵。“雲殤最終還是艱難地開口。

有人沈默，有人不解，有人更是義憤地離開。

最後這裏就只剩下了雲殤和那位老將軍。

兩個人對視一眼，他們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沈痛。

“陛下那裏怕是要有所動作了。“老將軍輕輕嘆了一口氣。

雲殤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將陣線收攏回涼州，怕是就要和大胤，天滄兩邊議和了。

說是議和，但實際上不過就是投降而已，想不到曾經毅力中原數百年的第一大國，最後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

雲殤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如何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但他覺得這一定是個異常艱難的過程，他的父親也是行伍出身，一直想著向外擴張，將雲浮的版圖開拓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樣子，但是如今不僅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反倒是要屈辱地向其他國家割地投降，這可不會是當年雲浮萬事留一線，只要了鏡湖北六州的時代，雲浮這次怕是要在兩國夾擊之下元氣大傷了。

老將軍比雲殤年歲更長，自然也看清楚了眼下的局勢，剛剛那些年輕人義憤填膺想要在這裏做殊死抵抗，但實際上不過是徒增傷亡而已，除此之外不會有任何作用。

“若是再早上幾年，殿下一定能夠成為我雲浮國之棟梁。“老將軍和雲殤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對他極為欣賞，他不僅有勇有謀還知人善任，是個難得的將才，只可惜他生在了這個時代。

“能夠和老將軍並肩而戰，是雲殤的榮幸。“雲殤最後看向老將軍拱手道。

“既然陛下已經有了決斷，殿下就帶著這些後生離開這裏吧，讓老臣留下來，我已經這裏度過了太多和平的年月，怕是被這腐了骨頭，走不動了，那就讓我臨了再為雲浮做些什麽，起碼也對得起自己的家族，對得起這些年沾染的榮耀。“

雲殤無言以對，就算是撤兵，身後也肯定是要留下一些人的，否則以天滄現在的陣勢，怕是他們還沒有撤進涼州，天滄的追兵就已經追在身後想要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看著眼前老將軍烏白的頭發，雲殤最終沒有拒絕他的請求。

他知道，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就是想要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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